2014-05-08 〈壹周刊 NO.676〉非常人語─不孤獨劍客 黃國昌

撰文:周家睿 攝影:陳毅偉 設計:吳盈瑩

一場太陽花運動,黃國昌成為眾所矚目的社運明星,他不是一戰成名的社運素人,只是長期以來,一直隱身幕後,撰寫法律論述與擬定策略。

大學時,他曾當台大學生會長,帶領同學爭取學生權益;畢業後一度成為出手狠辣的律師,卻讓他意識到,法律是把利劍,可以傷人,也能用來做其他的事。於是他將劍指向政府財團,斬開政客們隱藏在法律中的不公不義,揭穿偽善的謊言。

他眷戀學生時期「一群同志為一個目標奮鬥」的情誼,而他選擇抗爭之路,永遠有人陪伴,絕不孤獨。

「黑島青他們認為九月政爭之後,馬英九要帶領大家慶祝國慶很荒謬,想要做一些事,」黃國昌在他中研院法律研究所副研究員辦公室,提到去年雙十節前,他與林飛帆、陳為廷所屬的黑島青社團籌備抗議活動,「我們怕被竊聽,就把代號取成ㄐㄧ~蛋糕。」他說「雞」時突然拉長了音,我沒聽清楚,問他說什麼,他原本嚴肅的臉突然鬆動,輕笑著解釋:「雞蛋糕啦!」

他在念建中前有嚴重口吃,後來才慢慢矯正,念台大法律系時,他拿到辯論比賽冠軍,父親卻說:「你們學校是沒人哦?怎麼會派一個口吃的去比賽?」即使至今四十一歲,當他心情比較放鬆時,口吃偶爾還是會冒出來。

怒火發電

但是四月二十四日晚上,他到交大演講服貿議題時卻十分流暢地以數字與資料佐證,嚴厲抨擊政府踐踏民主、胡亂作為、不斷說謊,他有時以嘲諷代替咒罵,有時怒目噘唇斥責:「…我看到這個消息,只能用怒不可抑來形容。」白話地說,就是「一臉不爽」。其實他前一晚忙得幾乎沒睡,一早又到辦公室工作、受訪,疲倦地揉著黑眼眶,但一說到政府的不義,精神就來了,彷彿是靠怒火發電。

二年前黃國昌鼓吹反媒體壟斷運動而廣為人知,太陽花運動更成為社運明星。其實他大三時擔任台大學生會長,參與大學法改革的學生運動,畢業後也陸續參與改革活動,但一直在幕後幫忙撰寫行動的法律論述與擬定策略。這次太陽花運動,他仍自我定位為第二線的「積極參與者」,但有其他參與者質疑他根本是運動的影武者,他聽了搖頭苦笑。

「我認為那是學生的場子,所以行動前學生開會,我都在旁邊聽,我只說,如果有機會進議場,有二個原則,不衝突、不流血。後來在運動過程中,很多重要決策都是十九個學生代表跟十個NGO代表組成的聯席會議做的。如果我被定位成主導者,對學生很不公平,因為他們有他們的討論或判斷。」

他反省運動過程中不該私下與總統府副祕書長蕭旭岑見面,而且若多與路線不同的學生溝通,或許能紓緩組織內的爭執;他也提到三三○遊行前一晚,收到許多有人要採取激烈行動的消息,十分恐懼場面會失控,最後他說:「最糟的狀況是,這麼大的運動卻一事無成,大家失望回家,以後就沒人會參與運動了。」

法律之劍

他的辦公室十分雜亂,書櫃上滿是法律書籍與文件,一堆社運標誌靠牆堆放,牆上有二幅中研院優良論文的獎狀,辦公桌下散亂著拖鞋球鞋皮鞋,像間比較高級的大學男生宿舍。

台大法律系畢業那年,他同時考取律師、司法官特考、公務員高考,隔年到法律事務所當律師處理商務案件,二年後辭職赴美進修。為了存錢出國,他白天當律師,晚上到補習班教書,發現教書的成就感高過律師,而真正讓他辭職的原因是,有一次,台南一家小工廠侵犯他日本客戶的專利,他前去處理。

「我當律師時,出手都很狠,譬如我跟你談判,我會提供你一些條件請你接受,否則我會讓你過得比這些條件更慘。那個老闆是個很古意的人,他接受了,賠了不少錢,後來他跟我說,為什麼你讀這麼多冊,要去幫外國人欺負咱台灣人?」

黃國昌抿著嘴,沉默了一會才說:「這句話讓我難過了很久,並不是他講的話有道理,但那句話很直率地逼問我自己,法律是很利的劍,可以傷害很多人,也可以拿來做一些不同的事。」

也許是那句話中「欺負」二字,隱隱牽動他國中時,流氓上門討債的記憶。黃國昌的祖父與父親都在新北市汐止務農,後來想讓三個孩子有比較好的學習環境才搬到新店,並在帳棚工廠工作。排行老么的黃國昌國中時,工廠老闆要他父親當保人,後來工廠倒閉,只好替老闆扛債。

火爆流氓

「我爸媽太老實了,他們只有小學畢業,常被欺負。」即使負債,父母仍堅持黃國昌繼續念私立國中,因為他小學雖然成績好,卻是脾氣火爆的流氓頭,成天帶著兄弟打架,「畢業典禮那天,我在我媽跟老師面前打架,所以我媽堅持讓我念私立國中。他們為了我勒緊褲帶,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苦讀考第一名拿獎學金。」

父母期望他當醫生,他也一直以醫學院為目標,但高中一場辯論比賽,翻轉了他的世界。辯論題目是「我國國會應否全面改選」,他蒐集資料時接觸了黨外雜誌,「我還看了朱高正、柏楊、龍應台的書,震撼非常大,認為台灣太荒謬了,在學校受的教育,跟現實、理想差距非常遠,我覺得法律有可能去改變台灣、實現正義。」

大學時他參加「大學新聞社」,眼神逐漸銳利,批判意識更強,火爆的脾氣封存體內,化為言語與行動。當上學生會長後,帶著同學上教育部爭取大學自主,為了爭取學生自治、取消女生宿舍門禁與軍護課改成選修,跟校長、教官對幹,黃國昌說自己那時非常凶悍,那些人恨他入骨。和他一起念高中、大學,至今還是中研院同事的蘇彥圖說:「黃國昌個性直接不圓滑,很有理想性,批判犀利,但非常冷靜,不太會被激怒。」

「但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年。」黃國昌撥了一下垂在額頭前過長的頭髮,下巴微揚,雙眼定在空氣中的某一點整理思緒,這是他思考的習慣動作,也有人因此說他傲慢。「參加學生社團令人著迷的是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,為了一個目標共同奮鬥,但後來變成很直接的權力競爭,甚至被自己人捅,那對我是很嚴重的戳傷。

他說當完學生會長的感想是,自己不會從政:「從政有兩個條件,第一是對權力有慾望,否則很難忍受過程中的折磨和痛苦;第二是要懂得妥協,我很不會妥協,如果事情是對的,我會覺得很奇怪,你要我讓什麼?我這兩個條件幾乎都沒有。」

也有人批評:「政治就是要有部分妥協,黃國昌推行改革卻這麼硬,是要保全光環,還是真的想落實理想?」黃國昌則說,若改革往好的方向走,他會做有限度的妥協,「但服貿的案子,在我心中是台灣民主價值基本原則,那不是個人讓不讓的問題,是你要台灣民主讓步。」

「如果像汪平雲一樣進入體制內當幕僚呢?」他說:「有可能,但要必要性非常高的時候。」汪平雲是黃國昌那個世代的台大傳奇人物,黃國昌還是新生時就聽過他的事蹟:考入台大數學系,隔年重考歷史系,二年後轉哲學系。他曾與另一思想性社團社長競選學生會長,分裂的結果造成國民黨的學生當選,汪平雲扛起責任自動退學,退伍後又插班考上台大法律系。在那時黃國昌心中,汪平雲有才華又有擔當,是神一般的偶像。

二人後來成為好友,民進黨執政時,汪平雲雖被安排在蒙藏委員會,但民進黨要推動的改革,在法律的論述與各項釋憲案的撰擬,大都由他執筆,而且他與許多NGO組織合作推動各項人權改革,他也常請黃國昌協助。黃國昌當年被工廠老闆質問而自省:「法律的其他作為」的實踐,在汪平雲身上得到解答。「平雲曾和NGO合作,阻止當時行政院長謝長廷說領身分證要留指紋的政策,對民主憲政的價值推動上,他從沒退過半步。」

寄望下代

二○○六年底,檢調單位偵辦總統陳水扁涉貪,汪平雲撰寫釋憲案,提出偵辦總統貪汙的憲法疑義,但寫到三分之一,疑因憂鬱自盡。黃國昌說:「平雲生前,許多人指責他是私人式的包庇陳水扁,其實他在維繫整個制度價值。」黃國昌接手寫完釋憲案,最後大法官決議,檢調違憲。黃國昌為汪平雲寫的紀念文的最後一句是:「平雲,我不知道是否有能力繼續實現你的理想,但我承諾,一定盡力去做。」至今,每年汪平雲的忌日,黃國昌都會去上香。

第三次採訪,我去黃國昌的家,他翻出大學時的照片,指著幾張一群社團朋友在慶功宴上拿玻璃瓶灌啤酒的照片說:「我們以都是這樣喝酒,很瘋」讓我想起,或許與林飛帆陳為廷合作時,他無法忘懷「一群同志一起為同一目標奮鬥」的熱血再次湧動,然後他說:「我相信所有參與運動的年輕人將會成為台灣的中堅分子或重要領袖,那不是指其中幾個,而是這個世代的很多人,當他們都出來時,台灣怎麼會沒希望?」

2012-08-02 〈今周刊815期〉黃國昌:對抗怪獸要靠公民挺身而出-媒體霸凌下的台灣未來出路

撰文.黃國昌

編按:黃國昌,一位中研院法研所副研究員,近日因「反旺中」而聲名大噪,搭了十六個小時的飛機,剛剛落腳紐約的他,一打開電腦,最關心的仍是中天電視廣場前那群參加抗議活動的學生。半年多來的「反旺中」行動,不僅黃國昌個人遭到跟蹤,家人的生活也受到干擾,甚至有立委揚言,「黃國昌若繼續這樣,明年中研院法律所預算砍一半。」面對種種壓力,遠在一萬二千公里外的他回首來時路,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,因為他看到了台灣未來的希望,以下是他的第一手告白。

七月二十九日凌晨,我在汐止的家中,完成了「向淪為極權化妝師的蔡大亨說不」初稿,以「蔡大亨……挾其掌控的龐大傳媒……不僅不惜扭曲事實,更企圖異化台灣的民主自由,則是我們必須共同積極對抗的大事」作結。

七月三十一日紐約深夜,看著網路上數百名學生在旺中總部前高聲怒吼「我不是走路工,我反對旺中」,壓抑了半年的情緒,終於找到了出口。今夜,眼淚不聽使喚地崩洩,深深地被台灣公民社會的力量所感動。

其實,我已經不記得,過去半年以來,寫了多少反對旺中集團的文字。唯一記得的是,下筆以前,總是必須收拾自己的情緒,讓文字所承載的是理性,讓語言所傳遞的是「捍衛民主價值、守護新聞自由」的熱切渴望。

今晚,請容我放縱自己的情緒,說說壓抑了許久的內心話。

不為名利就是有陰謀?

對於善於精算利害的商人、政客及傳媒而言,站出來反對蔡衛明及其所代表的價值,是一件愚蠢至極的事情。

正因為如此,對於這些人而言,竟然會有一群傻子,願意只有犧牲、沒有報酬地幹這件事,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情;於是乎,背後勢必有人策動、一定有所陰謀,成為他們認為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。

習慣於追逐金錢與權位的他們所沒有想到的是,台灣社會底層仍然蘊涵了充沛的公民力量,只要有適切地引導,在關鍵的時刻,這股力量將如洪水宣洩而出,發出怒吼。

七月二十七日旺中傳媒利用旗下的媒體聯合操作,對於異議者進行抹黑打壓,這種濫用媒體公器的劣行,事實上早有許多前例,我並不驚訝。

在沒有任何事證的情形下,企圖以含沙射影的方式,指稱我是「走路工事件」背後的藏鏡人,其實這並不是我最難過的事情。

新聞人基本人格何在?

真正令我驚訝也令我難過的是,在蔡衍明領導下的旺中傳媒,竟然生成了如此駭人的「文化」!不僅讓高階經理人為了擁護老闆,喪失了理性的判斷能力,也欠缺作為新聞人應該有的基本decency(人格);更讓第一線年輕記者對新聞專業原所抱持的理想熱情,遭受如此無情的犧牲與踐踏。

看到這樣的現象,我絲毫沒有為自己早就提出「蔡衍明如同Murdoch(梅鐸)一樣,早就喪失了媒體經營者的適格性」評價的正確,有任何的自豪;我所憂慮的是,在現今被政客、商人與媒體老闆所聯手掌控的體制下,台灣未來的出路何在?

旺中傳媒對於台灣民主價值所造成的威脅、對台灣新聞自由所造成的傷害,早已超越傳統藍綠對抗的層次。大家只要看看過去半年來,在野黨領導人以及一般被冠上「綠媒標籤」的民視、三立新聞台,在蔡衍明旺中事件上的「噤聲」表現,就可以容易地體會。

今年四月間,我曾經在發給澄社社友的信函中,提出「面對這種為了自身利益,而不敢報導蔡衍明旺中種種重大爭議的所謂『本土媒體』,我們應該施以同情的理解,還是應該給予嚴厲的譴責?」

本土媒體也噤聲?

這封信,雖然沒有得到太多的回應,但在我自己心中,卻已有了清楚的答案。

一位知名的前政論節目主持人,面對我相同的質疑,無奈地告訴我,「先想辦法生存下來,比較重要」。

如果連已經掌握實質影響力的電視新聞媒體都必須如此無奈,許可旺中購併案所帶來的傷害,還不夠清楚嗎?

當政府無能、政客噤聲、電子媒體沉默,面對旺中這個已然成形的媒體怪獸,台灣未來的出路何在?

看到今天不畏風雨、不懼威脅、挺身而出的學生及公民團體們,我的心中有了答案,他們才是台灣的未來!